曾经有朋友给赖声川做过一个心理测试。他问赖声川的问题:“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朋友让他不要长时间思考,立刻回答,赖声川说:“独角兽”。
朋友告诉他,直觉反应出来的动物,其实就是在形容你自己。
赖声川回想了一下,认为自己身上确实存在着“独角兽”的个性——独立、安静,喜欢自由,走自己的路,甚至必须有所不同。
作为华语世界最著名的舞台剧导演之一,从《暗恋桃花源》到《宝岛一村》《如梦之梦》等,赖声川创作出一个又一个经典,频频复排重演,始终一票难求,被誉为当代经典的再造人。
他的作品总是倾注着对生命和人性的思考感悟,饱含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恋与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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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巨作《如梦之梦》
《如梦之梦》是导演赖声川作品中经常被谈论的一部戏。
今年是《如梦之梦》诞生20周年,2月13日至16日上海站演出由于疫情暂延,但观众依然对这部作品充满期待。
2000年,该剧在台湾首演,长达七个半小时的演出令观众如坠梦境。主观众区在剧场中央,观众坐在旋转椅上,被四周舞台环绕,随着故事的展开,徐徐入梦。
创作《如梦之梦》的想法,是赖声川在印度菩提伽耶旅行时产生的。在那之前,他非常不愿意把自己作为佛教徒的思考带入作品,但在某一个瞬间,他受到启发,觉得应该把佛学的一些内容放进来。
那天,他坐在佛陀开悟的那棵千年菩提树下,看见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众绕塔而行,顺时针缓缓流动,有人加入,有人退出,时间的河悄悄淌过。
那一刻,他灵感迸发,开始在树下画起草稿,藏在脑袋里的那些故事一个个跳了出来,寻找生命意义的医生、想找到真相的五号病人、妓女、贵族、偷渡客的形象逐渐清晰……
赖声川说:“《如梦之梦》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太特别的作品。它的创作,跳脱出一般的思维模式与演出形式。它的演出,让观众用一种新的角度与方式看待剧场,进而用一种新的角度与方式看待人生。”
这是一次形而上和形而下交织的造梦,诉说着爱而不得与离别之苦。
关于这场梦,赖声川说:“在这个年头,要娱乐观众本身就不见得容易,要娱乐观众再加上一些对人生思考的启发,更不容易。我希望观众进剧场不是来打发时间,而是去珍惜时间,更去关怀人生。”
2013年,北京央华戏剧将该剧重新制作并搬上舞台,因卢燕、许晴、胡歌、李宇春、金士杰、谭卓、孙强等近30余名明星、演员的加盟,至今该戏每年都会成为最一票难求、也最受观众瞩目的戏剧演出之一。
擅长讲好故事的赖声川,也总会分享他的创意如何而来,他在2006年出版的《赖声川的创意学》里说,“好的艺术创意很重要的来源在于内心。”对于艺术创作,他的原则是热情加上慈悲。慈悲意味着,你是真的关心和关怀你所写的对象。
“作为一个戏剧的编剧导演,我们应该有一些责任,为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些反思。”赖声川说。
2
“你是个中国人”
因为父亲是驻美外交官,赖声川从小出生在美国,那时候的他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学习天赋,成绩名列前茅。在美国读完小学阶段,父母希望他回国学习中文,所以在12岁时赖声川回到了台湾,就读建国高中。
回国之后,他一时无法适应台湾的教学环境,成绩一落千丈,他难以忍受从高处跌落的挫败感,向父亲提出了回美国读书的请求,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个中国人”。
如今回想这段经历,赖声川更多的是庆幸。他说:“如果没有在台湾生活学习的经历,我就不会走在今天这条路上。这段经历让我真正地浸泡过中国的文化,并认同它。让我能够深深地连接到我的根——中华文化的根。”
回台湾没多久,赖声川的生活又遭遇了一场变故——父亲生病离世。也正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独立地面对生活。
考上台湾辅仁大学的赖声川,就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选择,读了英文系,这对一个从美国归来的孩子来说,课程并不用占据他很多的时间,大学的生活变得轻松起来,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寻找自己。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开始玩起了音乐,第一次拿起吉他,摸索了一下就上手了,很快学会了四个和弦。赖声川发现,只要学会这四个和弦,就可以弹奏一百多首歌。
后来,他跟朋友在台北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开了一家叫“idea(艾迪亚)”的小咖啡馆,在那边玩音乐,一星期至少要唱二、三天。那时,跟他同台的是胡因梦、胡德夫,而蔡琴、罗大佑、李宗盛还是赖声川的听众。
不仅唱歌,他还忙着画画、编校刊、写小说写诗,是个地道的文艺青年。渐渐地,“艾迪亚”也变成了台北一个小小的文化中心。
“那个时候的音乐都在说我可以为世界做些什么,不是我需要什么,还有一些人性的价值,这就是我在年轻的时候得到的一个价值观,完全没有世俗的追求,我们怎么去帮助这个世界,让它变得更好,就这么单纯。”赖声川说。
也是在“艾迪亚”咖啡馆,赖声川遇到了自己后来的妻子——丁乃竺。赖声川回忆到,“我第一眼看到她,立刻知道‘就是她’了”。丁乃竺曾说,“一进门看到赖声川在弹吉他,阳光洒在他身上,觉得他很自我、活在一个好纯净的世界。他见到我,回头‘嗨’一声,好像和我很熟”。
时间一晃而过,1978年,24岁的赖声川决定到美国深造。他和丁乃竺来到美国伯克利大学,丁乃竺学教育行政硕士,赖声川则选择念戏剧博士,这个专业在台湾几乎没有人读,但赖声川觉得戏剧是文学艺术的综合体,非读不可。
刚到美国不久,留学的存款全部被朋友骗走,赖声川开始了半工半读的求学生涯。在一家餐馆里,他每天要从下午5点半工作到夜里11点,没有一秒闲暇。
第一天上课,班上总共有十位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有挪威的导演、纽约的著名演员、伦敦的著名导演,还有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硕士。
赖声川当时只是一个有着台湾辅仁大学的英语系学士学位的毕业生,他只能跟大家说“我来自台湾,我知道的不多,请多指教”。
学校的教学过程十分严格,只过了一年,十个人已经变成五个人;到了第三年,五个人变三个人,同学们被很无情地刷掉。最后只有三个人拿到学位,赖声川是其中之一。
1983年,29岁的他又回到台湾,开始教书,在新成立的“国立艺术学院”教表演和西洋剧场史。当时的台湾没有现代戏剧的传承。赖声川想:那我要教学生什么?莎士比亚很伟大,很了不起,他的戏很棒,但是它是我们的东西吗,它不是啊。
赖声川那时候就觉得不能走别人走过的路,反而要去开拓一条崭新的路——那就是自己的戏剧创作。
3
“拯救”台湾话剧市场
在导演赖声川看来,一出好戏,应该是能够让观众看完了,在内心有所转折、有所转机。
从内心层面来讲,你可能本来对于在演的话题有一定的看法,或者偏见,这个偏见慢慢化解之后,给你带来正面的能量,让你连接到更大的人类世界,这就是戏剧的美好之处。
于是他就和学生开始做实验,第一个作品叫《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讲学生们成长里面一些关键性的经验。赖声川还记得那是1984年的1月10号,他们在台北一个礼堂里面,自己搭了一个剧场,只有一百多个座位,演了两场,虽然是一个小作品,但是那天来看戏的,有杨德昌、侯孝贤、朱天文、金士杰。
同年,赖声川与李国修、李立群共同成立表演工作坊。第二年,表演工作坊第一个作品推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一部非常另类的作品,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一票难求,场场爆满。
那是1985年,台湾人口只有2000万的时候,该剧的磁带就卖出了100万盒,当时甚至有报纸称:“赖声川拯救了台湾的相声。”
1986年,“表演工作坊”推出了由金士杰、丁乃竺、李立群、顾宝明主演的《暗恋桃花源》,它的横空出世,被《纽约时报》评为“当代中国最受欢迎的舞台剧”。
随后《暗恋桃花源》拍成了电影,尤其在林青霞的参与下,原本属于小众文化的剧场演出,摇身一变,成为耳熟能详的大众作品。
“我们的作品里不需要很复杂的舞美服装灯光,我们简简单单。像《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两个人站在舞台上打开灯就可以了,想不到这样的一个戏变成一种里程碑,然后一种新的戏剧形式,也拯救了台湾的相声艺术,变成让所有人期待舞台剧这件事情。“赖声川说。
面对巨大的成功,一直顺风顺水的赖声川却陷入了中年危机,严重到不想做剧场,也不想拍电影。他的一个心理学专家朋友告诉他:中年危机最大的特征就是,一个人不管过去有多成功,他都觉得完全没意义。
“我当时就是这个样子。”赖声川说。“我其实一直不断地被放在主流的位置,可是呢,我心中一直是那个森林里的一只怪兽。我也不是那么想影响那么多人,我只能说我是幸运的,在我的时代里面,有人能够理解我的作品,我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跟幸运。但是我的个性里面,还是那个只愿意走自己的路的一个人,而且这个路必须是要跟别人不同。”
他说,我的目标,就是没有观众的时候,我要创造观众。
4
架起两岸戏剧的桥梁
尽管是台湾本土的戏剧,赖声川在描述台湾社会生活时几乎无时不在融合大陆元素,较为知名的如《暗恋桃花源》《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宝岛一村》《红色的天空》《回头是彼岸》等,这些本土戏剧全部都设置了海峡两岸分离的时代背景。
1986年,表演工作坊推出的由金士杰、丁乃竺、李立群、顾宝明主演的《暗恋桃花源》, 《暗恋桃花源》原计划演出12场,结果加演到23场,打破之前的连演记录。之后云之凡这个经典角色几易其主:萧艾,林青霞,袁泉,出了各种版本,一直演了30年,成为华人地区最具影响力的舞台剧。
剧中所呈现的干扰、无序、失落正对应着当时台湾社会的乱象,很多不搭调的事情放在一起,却契合了当时观众渴望寻求秩序的社会潜意识,也让不少台湾观众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剧场。
在《暗恋桃花源》首演20年之际赖声川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把这部戏带到大陆来,于是2006年,赖声川邀请黄磊、袁泉主演《暗恋》,《桃花源》则由喻恩泰、谢娜、何炅主演。
赖声川觉得自己与大陆戏剧的缘分开端,应该是2006年北京版《暗恋桃花源》,他觉得,这部作品无论对他个人创作还是当时中国大陆整个剧场环境,都是一次很大的震荡。
赖声川回忆道:“大陆版《暗恋桃花源》当年成功背后的社会背景,有点像1985年‘表演工作坊’成立之初时台湾戏剧圈的状况。由于彼时大陆并没形成现代剧场自负盈亏的市场概念,那些长期受国家扶持的剧团纷纷要求直接面对市场,大家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暗恋桃花源》无疑给正处在市场低迷期的中国戏剧人带来了些许启发。
2008年被赖声川看作继《暗恋桃花源》北京演出之后,最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他第一次尝试完全起用大陆制作团队,将剧本构思、执导全程都在大陆完成。年末,在台湾戏剧业界被誉为“赖声川巅峰之作”的《宝岛一村》也成功首演。
《宝岛一村》的创作从眷村子弟王伟忠拉着赖声川“讲故事”开始。所谓眷村,是指1949年后台湾当局为安置被迫自大陆各省迁徙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及其眷属所兴建的房舍,而《宝岛一村》正是讲述了三户眷村人家几十年的离愁别绪和生活变迁。
赖声川把100多个关于眷村的故事,浓缩成为舞台上的三家人48场戏,为观众讲述眷村人对故土的眷恋和离愁以及台湾眷村几十年的生活变迁。
谈及这部剧的创作,赖声川说:“眷村有数不尽的好故事,但是一百个好故事不等于一个好剧,如果没有做好架构,就只能是一笔流水账而不是一个戏。那两年我一直在想剧本结构怎么做,有一天终于灵感乍现,要不把25家人的故事做成3家人的故事,于是有了《宝岛一村》。”
十年间,这部作品已经成为两岸戏剧最受欢迎的演出之一,赖声川觉得这个戏的意义在于:“这是一个不说可能就会随即消失的故事,如果不记录、不保持,回忆很容易就随风而去,稍纵即逝。《宝岛一村》透过三家人生活五十多年,让我们看到一群命运极为特殊的人们如何奋斗、如何生存、如何哭、如何笑。”
作为第一个在内地戏剧市场成功站稳脚跟的台湾导演,赖声川的戏剧蕴蓄的不仅是台湾本土的风情滋味,更是饱含两岸家国难以言说的况味和情怀。
有台湾艺术家曾说最好的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但十几年耕耘下来,赖声川对大陆的市场与观众越来越有信心和感情。
他在上海徐汇区美罗城商场5层改造了可容纳600余名观众的剧场,取名“上剧场”。上剧场的每一个细节他都亲自设计,尽量缩短了观众和舞台的距离,座椅的设计则方便拆卸改造,让观众感受到最舒适的高度。
赖声川说:“过去的剧场都是像艺术殿堂,但是我觉得21世纪的剧场不应该走19世纪的模式,我们应该是有一个新的模式,就是在商场,也就是在人们生活最密切的一个地方,我们有一个剧场。戏剧艺术可能成为你的生活的一部分。”
2013年,赖声川与黄磊、陈向宏、孟京辉共同发起乌镇戏剧节,每年吸引了大批喜欢戏剧的中青年艺术家共同参与艺术创作,并且孵化原创剧本,让戏剧得以更好的普及和传播。如今的乌镇戏剧节已经成为众多喜欢戏剧的年轻人必去参加的节日。从《水中之书》到《幺幺洞捌》,赖声川也会在每年的乌镇戏剧节上带来自己的原创剧目。
如今赖声川不断的把自己的戏剧作品带到二三线城市去演出,让更多的人了解戏剧,喜爱戏剧,像走进电影院一样走进剧场看剧。
这位蓄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胡须的老者,温文尔雅,他似乎总是带着眉眼弯弯的笑意,在演出的结尾,上台和演员们一同给观众鞠躬谢幕。
戏剧为赖声川带来了极高的声誉,他却笑说“在我心里,太太永远第一位,女儿第二位,戏剧、佛法排第三。”他们的关系一路走来一起成长,早已结成知己。
赖声川说,一部艺术作品可以走多远,是由作者创作的初衷和发心决定的,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应时时保持清醒,对时代、对社会、对人性常常反省,给旁观者带来触动,给创作者指示路标,秉持着这样的心态来创作,才是有价值的创作。
作者/桂姝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