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利,43岁,居住于京城东四十三条胡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小屋。“回城”以后,不甘待业,遂蹬三轮。置车一辆,精心装饰,金光灿灿,人称──豪华三轮
写在前面的话:这是发表于二十多年前的一篇通讯,确切说,应该算是散文吧。那是我带着强烈感情写的一位京城三轮车夫。当时,我们在王府井上班,曾有几次,看见一辆装饰豪华金灿灿的三轮车,从长安街驰过!这使我对车主和这辆三轮车产生了极大兴趣。通过种种努力,终于找到三轮车主。我认识了他,同他交了朋友……后来,带着深深的理解与同情,写下这篇《豪华三轮》,刊载于《经济日报》。
张双利,43岁,居住于京城东四十三条胡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小屋。“回城”以后,不甘待业,遂蹬三轮。置车一辆,精心装饰,金光灿灿,人称──豪华三轮
一
双利心高。
自打蹬车以后,每天风来雨往,早出晚归,也能挣下三四十块。月末算算,纯收入大概能养活两个教授。不禁笑了。有点得意,也有点不是滋味。
然而心理很不平衡。
想当年,北京二十二中学生,朝气勃勃,无忧无虑,书声朗朗,开心快乐。怎料到年近不惑,竟操起了祥子的营生!
蹬车受气,让人瞧不起。这一点,双利心中明镜儿似的。
别人看不起自己,咱可不能再自个儿糟践。人活一世,就要活得硬硬朗朗,活个人样儿来!
于是,一咬牙,直奔红桥电器商店,拍出160元,买下两只金灿灿的壁灯。
他早琢磨好了。这玩意儿有古味,像是宫廷用的,镀铜也挺好,亮。配两条不锈钢,镶在客座两旁;再花80元买一只电瓶,夜里开了灯,气派,帅!
他乐呵呵开始忙活,像打扮待嫁的闺女,又分明在装饰自己遥远的希望。
那几天他有些痴迷,有些疯狂,花钱十分大方,精力格外充沛。
二
双利这小子,神气多了。
豪华三轮,浑身是戏。宫灯甭提了!瞧那横叉,安上两只桔黄车灯,下面还吊四只铜铃儿,颤颤的,车一走,叮铃噹啷,赛似八音盒儿!一只按铃,足有碗口大,全铜活儿,上下封闭,轻轻一摁,“噹──”,别提多脆性了!这小子舍得花钱,八十多块一只呢……
豪华型与普通型一字儿排开,那就“显”出来了。老外们从饭店走出来,“Hello”一声,直奔豪华三轮。
“Oh,beautiful!(好漂亮)”
一边咕哝,一边要坐。
双利笑吟吟手扶车把,一脚点地,轻轻将车滑出,就势骑上。听得背后一声“好马骑?”他知道这是老外在问价(How much)呢,于是用肚内尚存的几句英语答道:
“疼!”(Ten,10美元)
“OK!”老外认可,扬手叫走。
双利脚下使了劲,那车似一辆“奔驰500”,悄没声儿驰下车道,一拐弯,汇入车水马龙。
“噹──”鬼使神差,他伸手摁了一下按铃。
三
双利蹬车,已有些年头了。
坎坎坷坷,风风雨雨。他见了多少人,经了多少事!
他记得那年北京站口拉两位河北老乡,白头巾,挽裆裤,很土,开口却要住“好饭店”。先拉到松竹园,嫌小,嘈杂;又拉到北京饭店,抬头看看,嫌高,头晕;于是赌气拉到别墅式豪华饭店──竹园宾馆,清朝大员盛宣怀的官邸,文革中康生的宅院,300元一夜,看你还挑不挑!
“中,中!”老乡笑了,“俺就喜欢这。”拉开提包,取钱两捆,先数3000元,要住十天。又将双利送出大门,随手抽出两张100元,作为酬劳。双利接过钱来,感慨万端。这人,真有富的哪!
又一次,也在北京站口,母女俩,清瘦单薄,向双利问路,民政部在哪里?市民政局怎么走?双利一见,顿起怜悯之心,二话没说,拉娘俩上了路。到了目的地,双利转身要走,母亲死死拉住,流下泪来,说是没钱,非要抓几把花生,放到双利车上。双利吃不下去,眼眶有些湿润。
最难忘是一位来自珠海的姑娘,穿着入时,到北京办签证。先拉到和平宾馆,一问,太贵,住不起。双利又将她拉到朝阳菜市场,楼上有家旅馆,干净、便宜,南北皆可通往使馆区,很近。姑娘住下,非常满意,认定双利是好人,从此包车七天。办事之余,北到颐和园、香山,南去大观园、天坛,玩得十分尽兴。临走,双利在家包了一顿饺子,招待这位南方姑娘。姑娘返家,专门写来感谢信,说“张大哥”的为人,使她“永生难忘”,“下次一定再坐张大哥的车”。落款是:“您的顾客卢亚珍”。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双利下决心掏出积蓄,装点豪华三轮。
他要用豪华三轮装点自己的人生。
四
然而去年11月,他把豪华三轮拆了!
啥原因?双利不肯细说,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半晌无语。
他只说,这辆车太扎眼了。
扎眼之后,结局可知。同行甩两句闲言冷语,他淡淡一笑,可以理解。最忍受不了也最想不通的是,车越漂亮,越爱挨罚!几辆车停一堆儿,别的没事,专罚这辆!
“唉,不管怎么说,咱蹬三轮这一行,是低贱,是被人看不起!去年夏天,我接连被罚8次。一次50元,7次20元。哪一次在哪罚的,为啥罚,我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清清楚楚又能怎样?不怎么样,记记而已!
双利拆了豪华三轮。托亲戚在天伦王朝饭店找了份临时工。每月工资二百多元,虽说少点,倒也固定,旱涝保收。
然而,他又把工作辞了。
“一来在那里干不可能有前途。洗衣房里,操作、熨烫,全是职高学生,年轻,又有技术。咱只能干些搬运粗活,四十大几了,体力竞争不过;学技术也无望。再干几年,你不辞它,它也可能把你辞了。”
“二来呢,还是想蹬三轮!其实蹬车这活儿,不算累,车拾掇好了,不比骑车沉多少。体力劳动,空气新鲜,有些老爷子,七十多岁还蹬呢。”
五
双利和我聊着,先很平静,继而有些激动。
他的三轮,就停在门口小院里。
一辆普普通通的三轮,一辆曾经金灿灿“豪华”过如今又黯然失色的普通三轮。
“我还得把它拾掇起来!”双利从柜顶取下包扎完好的宫灯、按铃、车灯、簧片、各种配件……小心翼翼打开,出了门,比划着往三轮上安,“您看,装这儿,多派。”“这儿旋上螺丝,下面缀四只小铃儿。”“喏,按铃装这儿,一摁,噹──,脆性……”
四十有三的张双利,妻子刚从农村办来户口,身体不好,在家歇着。女儿年已十五,正念初中。他得挑起丈夫和父亲的担子。他得向命运挑战。
双利说,这辆车,4月中就会拾掇出来,那阵,天也该更暖和了。
早春寒风中,我们握手告别。我记住了这位朴实的三轮车工人,记住了这座小院,北京东四十三条胡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
(原载《经济日报》1992年4月22日)
后记:《豪华三轮》刊出没多久,那天上午,我正上班,值班室说,詹编辑,有人找。我问是谁?说是一位三轮车夫。下楼一看,正是双利!还有那辆金灿灿的豪华三轮!双利说,车装好了!今天特地过来让您看看。来,坐上!我拉你走一圈!双利拉着我,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双利那结实的身板,浑身似乎使不完的劲儿,我真打心眼替他高兴……唉,不知不觉,28年过去了,豪华三轮车主也该退休了吧?双利兄弟,你现在还好吗?
作者/詹国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