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场开头温情、苦口婆心的谈话，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主题及结果，但还得硬着头皮配合。然而，随着“一二三四”论点的详细展开，我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
“我都是为你好！”父亲气得眉毛拧成两股短绳，音量提高了八度，两眼喷射出火苗。
这本是一场开头温情、苦口婆心的谈话，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主题及结果，但还得硬着头皮配合。然而，随着“一二三四”论点的详细展开，我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
“你再不结婚，等到50岁**（请自行脑补）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父亲说。这句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了，但我依然被这句话刺伤了。我平静地看着他，“爸爸，请你停止这样说话。我觉得这是对我的羞辱。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这种说话方式我不能接受，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我是你爸，我历来就是这样对你说话的，怎么了？！我还没揍你呢！”我的顶撞让父亲的怒火也到了顶点。他甚至跳起来作势打我，但没有动手。或许是他意识到，他真的老了。
碰撞
故乡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星巴克开了三家，商业街越来越繁华，私家车更多、交通更拥堵，共享单车在街头随处可见。新房均价仅5000元每平方米。2017年，当地政府实现了8.5%的GDP增速，冶金、机械、化工、轻工、医药、电子信息等被视为龙头产业，但与此同时，这座城市已经连续多年被雾霾笼罩，PM2.5指数经常突破200。
与外界的变化相比，年龄越来越大的我却一直没有告别单身，这成了父亲的心病。
父亲是南方三线小城的公务员，即将退休，而我是名大龄单身北漂媒体狗。我们之间的代沟与日俱增，两代人的世界观格格不入。
毕业后，我没有按照他的安排，进入某省报工作，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我要是听他的，早就像当地的媒体人一样，过上了月均收入四五千、有房有车、相夫教子的滋润生活，何至于现在这般“落魄”。他还为我在老家准备了一套婚房，劝我回家找对象。
再看看周边的朋辈，除了他之外都升级了，大家聊天的内容不是养育孙辈的日常，就是儿子买车买房挣大钱，而他被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颜面无光，倍感落寞。他作为家中五兄妹的老大，事事都要争得头彩，却在儿女婚嫁的事情上落了单，两个大表妹早早成婚，小表妹刚满20岁就订婚了。我很快就要跨过30岁的门槛，在他看来已是终极大限，于是心急如焚。
父母的花式催婚，从我21岁时就已经开始了。每一次过年，他们的焦虑就加深一层。几乎每年过年前他们都要叮嘱一句，“不带对象，就别回来过年了”。
为了尽快找到对象，我曾经注册了世纪佳缘等交友网站，但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忘记密码之后再也没有登录过了。
工作后，我对相亲的态度从原本的排斥到接受，通过各种渠道相亲将近十人，但终究没有合适的。“怎么眼光那么高？女人25岁之后就掉价了。你挑别人，别人还挑你呢。随便找个差不多的就得了。”母亲的话，我竟无言以对，但“随便、差不多”先生也真不是那么好找的。
每次跟父母打电话，最后总会兜兜转转到这个话题，久而久之我产生了恐惧，渐渐的，打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内心的牵挂，却成了无处安放的焦虑。过年回家，压力远远大于亲人重逢的喜悦。
父亲日渐苍老，不再伟岸不可及，变成了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但仍不失昔日威严。他的身体也在逐渐衰弱，日日挂虑我的婚姻，夜不能寐，得了神经性皮炎。他本来就有高血压，今年元旦节突发脑梗住了院。
母亲发来消息的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悲痛袭来。电话那头，在打点滴的父亲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大碍，中气十足，思路清晰。“都是因为你，我才生的病。”父亲说。
我并不情愿背这个锅，这样的情感绑架让我有些愤怒，但我按捺下来，安慰他道，我也在努力解决“问题”，希望他尽快好起来。我想请假回去看他，被他强烈拒绝了，“很快就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大事，不要耽误工作。”退掉了买好的火车票，我在心中恳切祈求上帝保佑他的康复。
此后，我的失眠加剧了。我也曾想尽各种办法找相亲资源，挖空心思托朋友介绍，见到异性第一眼是留意对方是否戴着婚戒，但大多数时间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最终，我明白了，单身也很好，我的婚姻不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愿望，更不是一时的将就凑合。如果我不能悦纳自己，不能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又怎能维系一段长久而高质量的感情？对于父母，我所能做的是陪伴和关心，而不是一味顺从。
但父母通过言语的伤害，屡屡将温情击得粉碎。
折回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龙应台《目送》中的这席话，我的父母未必能全部理解。他们喜欢过度保护、事事安排，子女成年之后仍然不愿意放手。
“你们作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恐怕他们失了志气。”
出自《圣经》中以西结书3章21节的这句话，我的父母必然是不能认同的，反倒是父亲认为我必须要为他的情绪负责。
当他的怒气如同狂风暴雨一样发作时，我越平静，他就越激动。
“你不结婚，我怎么开心？想要我开心就要拿出行动来！”
“到了合适的年龄不结婚，如果大家都这样，人类岂不是要绝后了？”
……
“我过年好不容易回家是希望大家过个好年，但你说这些话让我很不舒服，你自己也不会开心。如果你执意这样，我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那我不如暂时离开。”我说。
“好，你走吧，随便，我绝对不留你。”
对话戛然而止。父亲拂袖而去，去做他每天傍晚的例行散步。
在这场对话结束时，他抛给我一封手写遗书，说自己有高血压、颈动脉硬化等6种疾病，为此他已经为后事做好了准备，立下遗嘱，关于我婚姻的篇幅，占据了近十页，详细分析了我至今未结婚的原因，比如工作不是铁饭碗、性格内向等。
看完这封信，我留在房间里，沉默着。
我并没有像脑海中演练的那样，拖着行李，冲出家门。刚刚卸下的行李狼藉散开，一身疲惫还没有缓解，为了赶火车4点起床，前一天一宿未眠，此刻心中也是茫然：“离开，去哪儿？万一他又气得病重怎么办？”困乏中，倒头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硝烟似乎一夜都散去了。但我想必须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迅速拟定好路线，先去临近的省会C城两天，等父亲道歉再回来。我写好了一封措辞相当客观理性的告别信陈明心意，放在床上。收拾妥当，打算就此离开。
父亲已经早早去上班了。母亲看我一眼，“早餐吃什么？要出去吗？中午回来吃饭吗？”
我吃了几口面包，狠心说，不回来了。
母亲闪过诧异的神色，她说，“你出去就是了，行李不用带走。”
“我说到做到，行李肯定不留。爸爸要为他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不能这么一直说伤人的话。”
“他是个病人，不要跟他计较了。我凡事都要让他七分。如果你爸爸真的去了，你还能过得这么好吗？”
怜悯再次涌起来。隔阂并没有消融，但维系这个家庭的爱，让我有了重新面对父亲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