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这届年轻人。
作为一名深受八十年代风气洗礼的青年--这届年轻人口中的“老男人”--我少年时的偶像是歌德、伏尔泰和海涅，他们的智慧安抚了我青春期的迷茫和苦难，读懂他们是属于我那代人的“成人礼”。
但我身边的不少年轻人告诉我，他们现在探讨青春期焦虑的对象是那些网络上的博主和UP主。我感到震惊和不解：他们只是一群“很会玩”的小朋友，怎么会有能力讨论“青春”这么真实和疼痛的话题？
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决定冒一次险：闯入那个被年轻人扛上股市的社区--B站。我花了点时间，找到几个UP主陪我聊了聊。
我自信满满地憋了个大招，准备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和逻辑击溃他们：青春是真实并痛苦的，但互联网社区的互动是虚拟的，在B站上特别受欢迎的动画《凉宫春日的忧郁》里的男主阿虚有句名台词，“在虚拟世界里面寻找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你怎么看？
但我犯了一个于我来说是根本性、于他们而言是常识性的错误，这个错误甚至让我没能把这段话说出口。B站转眼已经十年了，UP主与粉丝们竟然陆续走向了社会，他们讨论的事情，早就不止好玩的、二次元这么简单，他们分享苦闷、在自嘲中成长，用B站2018年的年度弹幕来形容可能最贴切--“真实”，过于真实。
网络社区中的“闺房秘话”
“宝剑嫂”现在已经是在B站坐拥150万粉丝的知名美妆UP主了。2017年她虽然只是个“萌新”，但一段事业刚开始时总是单纯且充满新奇的。只要美妆做得好、逗逗趣每天就很开心。
视频背景里不断增加的猫咪，和男友的日常，昵称“嫂子”都能变成粉丝圈地自萌的嗨点。甚至连她那口浓郁的“湖南塑料普通话”，也能成为与B站网友间的情感链接。随便打开她一段早期视频，都有人在弹幕里笑得前仰后合，“这塑普竟然有种该死的甜美”，这个梗一直用到现在。
随着与粉丝之间的感情升温，她们的共同话题向更纵深的领域延伸。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陆续有粉丝向她吐露自己的苦闷“心情沮丧，感觉上了大学后很多事都力不从心，对自己特别失望……”“像我这样平凡的人，连动个手术都得担心手术费能不能凑齐……”，问题涵盖童年阴影、学业职场挫折和天灾人祸。
她决定专门做一期视频，不化妆，只分享自己的故事、和粉丝谈心。录视频时，她胸前抱着比身子还大的一桶水边喝边讲--回忆往事是消耗能量和口水的。
“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宝剑嫂常会在回忆一件事前重复这句话。7岁前，她一直在湖南岳阳的村子里生活，因为转学到城里时还不会讲普通话而遭到校园霸凌。
她曾被一个小男孩堵在巷子里，男孩拿着她的书包往里面撒了尿。后来，父亲带着她找到对方家长理论，她远远地看着小区门口对峙的大人们，听到对方说“你孩子学习那么差，管得那么不好，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那就努力做到最好，像电影里那样逆袭”，虽然成绩来得有些晚，但持续的努力在初二的一次数学考试结了果，120分满分，她考了114。但当老师走到她面前时，却说“说吧，你抄得谁的？”
“有时生活就是这样的，都说上帝给你关了门但会留一扇窗，但他可能连窗户都给你关死了”。当然，视频并不负能量，她采取的是典型的欲扬先抑的叙事套路，谈话最后还是落到了励志上面。
这期视频叫《【嫂】致每一个对生活失望的人》，播放量103万，在140封稿件中排名第5，超过绝大部分美妆视频。
像宝剑嫂这样的UP主并不少见，她们与粉丝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教学者和学习者的关系，而是彼此分享自己最落魄一面、互相鼓励的朋友。
同为美妆UP主的“活蹦乱跳的肥曈”也曾向粉丝吐露过自己的糟糕，有时负面情绪袭来，她会蹲在马桶上把自己反锁起来，认为只有这里才是自己能掌控的，外面的世界有太多人会伤害她。
但她还是会对粉丝说：你没有办法，只能逼自己去做最害怕的事，人是需要跳出自己舒适区的。看到粉丝们太负能量的留言，她会操起重庆话大骂“我恨不得把你们从屏幕后面揪出来打一顿！”
逃离新德里
“逃离新德里”，这是“20岁了还没去过星巴克”（以下称其昵称“老马”）当时唯一的念头，“新德里太不安全了。”
据他不完全统计，自己在新德里大概被骗了十几次、钱包被偷了两次。
一天晚上他准备要去吃饭，路过一个卖酒的商铺。一个人闪到他面前，拿出一个酒瓶问他，“这酒是什么牌子的你知道吗？”。老马盯着牌子看时，突然有个人撞了他一下，老马警觉地就翻了翻兜子，发现钱包没了，“我就知道被他偷了。”
可能是团伙作案，他没在对方身上搜到钱包。他报了警，但出乎意料的是，警察来了之后，连基本的司法程序都没走，直接当着二十来个印度人的面，在大街上把这个小偷揍了一顿。
这次旅行有很多事情都是他预料之外的。老马被网友关注，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很多人觉得非常酷的事情--揣着12万存款辞职旅行，而且是出国去印度。
当一个媒体朋友得知我要采访老马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爆发了尖锐的笑声。“我死也不会去印度的，这辈子是不会去的”，她翻开手机，先是翻出了另一位旅行UP的视频封面，“这是理想中的旅行”，她指了指老马在恒河洗澡的那期。
“这是现实的。”
在以烧尸体著称、谣传河里有骇人病毒的恒河中洗澡，就是一件不在老马的预想中的事。他不喜欢洗冷水澡，但他住的青旅没有热水，“我特别不喜欢洗冷水澡，在青旅不想洗，就想到恒河去洗吧，就破罐子破摔了。”
老马决定裸辞旅行的原因并不像一些网友想的那么复杂，比如“寻找自我的青春之旅”。
他在第一期视频中就解释过，最重要的原因是长期的程序员工作引发的颈椎病，然后自己觉得这样工作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他想去看看一个消费得起、文化丰富且能满足好奇心的国家，印度，自然成了首选。
但是，见过更多的人与世界，人是会有所改变的。比如他虽然刚开始专职做vlog（视频博客），但已经开始去思考做内容的“意义”。
印度有很多戏剧化的题材可以拍，“但是我不是太想”。老马觉得，像难民营、贫民窟这些地方的人的生活他有考虑过，用户会有兴趣。“我去之后干什么呢？只是为了拍摄吗？”他认为这样“没意思”，“感觉在坑他们，因为这样只会传达一些负面的信息。”
你也会看到，那些关注老马视频的年轻粉丝们的“弹幕议题”，从一开始单纯觉得好玩，调侃老马“逐渐印度化”的内容，到后面引起了更多样的争论，甚至还有批判对印度的刻板印象、风俗普及这样的严肃弹幕。
“我22岁，即将失业第23年”
那些最初只在B站追番的小朋友们，大概自己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一天在这里围观别人的失业生活。但仔细想想，B站建于2009年，今年竟然已经走到第10个年头了。
恍惚间，这批小朋友中只要稍微年长些的，确实已经到了可能经历失业的年龄。
以“失业”为关键词搜索投稿，播放量排名第一的视频是一部名叫《北京失业日记》的vlog，主要内容仅仅是记录了UP主在失业的第三十天，吃了前天剩下的火锅。
但在弹幕中，却出现了一批正在共同经历失业，互相打气、调侃的用户。有人失业了2天，乐得潇洒；失业了8个月的，陷入迷茫和自我怀疑；待业最长的已经5年；女性朋友向前面的失业女性求教“已经怀孕，即将被公司辞退我该怎么办？”；应届毕业生自嘲“失业22年，即将迎来第23年”。
当然了，打乱节奏的抖机灵鬼也少不了，“失业了竟然还有猫，家里有矿吗？！”
除了委婉的vlog，也有UP主现身说法直接分享失业危机的情况。
90后的影视区UP陈富贵儿的人生剧本和大多数年轻人差不多，工薪家庭、外地求学，腻歪了老家方寸之地、不上不下的生活，毅然北漂，虽然辛苦但故事的开始总还是昂扬向上的。
但在工作三年后，富贵儿遭到了人生的危机。2018到2019之交，他所在的文娱行业甚至大的经济环境每况愈下，从前他裸辞再面试都是“很easy的”，但这次，他发现和他竞争同一个岗位的人多了，而且不乏腾讯、阿里、网易背景的人。半个月投了十几封简历，面试邀约了5份，只有一份给了offer。
满打满算自己才毕业4年，他却萌生了一股中年危机感。“工作三年是个很尴尬的时间点，雇比你年轻的好忽悠能干活，雇在大平台工作多年的能给公司背书”，而且，今年以来再求职降薪的概率和比率都比较高。“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裸辞的风险和成本太高了。除非真的是个人才，否则尽量别。”
但他还算幸运的，虽然最终离开了北京，辗转到了杭州，但现在转身成为了一个内容创业者为自己的事业打拼。
陈富贵儿的故事其实并不新奇，但这个视频却让他的B站小号粉丝破了万。或许就是因为太有普遍性，才让人有共鸣。
这届成人礼主题：参与对方的人生
既然是年轻人的故事，那么一切都还在发展之中，远没有到尾声。新的问题就像化了的糖人，拎起这边，那边就塌掉。
老马在印度被“欺负”得最惨的时候，连ATM机都坑他。明明取了2000，只吐出来1500，就算对着摄像头点清现金留证，最后也只会不了了之。
但有位同住在青旅的印度小姐姐，看他实在可怜，就强拉着他出去吃饭、逛街。最后竟机缘巧合地成了他的女朋友。
对方是个与他年龄相仿，仍在读书的学生。老马偶尔会在B站上放些秀恩爱的视频，有时为了“节目效果”，老马会用假装抠门的方式逗他女朋友，每当看到老马有这样的举动粉丝就会炸锅，谴责老马“B站葛朗台”、“能不能大方一点，都买给她”，屡试不爽。
未来老马计划着带他女朋友一起回国。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和实现路径。但他还是敢想敢干，“我以前就特别喜欢看国外的恶搞视频，其实我也想拍一下恶搞视频。但镜头买错了，无所谓，就算了。但是现在应该不会做恶搞视频了……所以暂时应该就专注旅游吧，钱花完了就回去。”
再去杭州之前，富贵儿觉得自己惨到了家。“我怎么这么惨啊。觉得我去杭州肯定又是一段特别苦逼的生活，肯定也是暗淡无光吧”。
但到了杭州之后，他却发现“还不错呦”，杭州这边风景对他胃口。让他告别了原来的死宅生活，特愿意出门溜达，“工作环境又是很轻松的，人也很好相处，我就觉得这可能就是因祸得福吧，就是可能该走了吧，嗯对，可能真的是你该走了。”
“喷子”是宝剑嫂入行之后如影随形的顽疾，“人就是这样，100个夸你的你看不到，有一个骂你的就记得特别清楚”。
出席线下活动时，她常与其他UP互相宽慰。最近这段时间，嫂子还去一个被网络暴力到近乎抑郁的朋友家中看望她，“但我经历过，我知道这件事只有自己接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喷子这个事实才行，道理大家都懂，可身在其中的人是听不进去道理的。”
她曾经有被骂到做不下去的时候，整整一个月天天闷在家里哭。最后支撑她走出来的，就是粉丝的鼓励，尤其当她看到那些因为她的视频而走出阴霾的留言，“感觉特别幸福，爱我的有一万条，骂我的就几十条，想想，唉，算了。”
她觉得，与其说是她陪伴粉丝成长，倒不如说大家是互相参与了对方的成人礼。而这大概就是我不曾了解的这届年轻人的“另一面”。
这是独属于他们--互联网原住民的文化景观。它很奇妙，技术进步、UP主的成长和用户的成长节奏是一致的，技术让UP主和用户可以彼此观摩、培养信任，而两者几乎同步的成长轨迹又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
当年轻人们撞上了真实的生活，他们互相观摩，笨拙的学习着该如何应付日益复杂的社会和生活。他们通过参与对方的人生，来完成自己的成年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