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准确的说,是昨天上午,我的心脏有点扛不住了。
1
他们因一盘咸鸭蛋决定闪婚的时候,我就跟着创业了。那个时候岁月静好,街市太平,员工也不用选边站,老板夫妇也没有这么多狗血的八卦,后来,一切都变了。
大家叫我傻亨,其实我不傻,我只是耿,老板夫妇就喜欢我这个耿劲,有好些活都交给我办。网上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蜚语,老板夫妇互相泄愤揭老底,好些我知道,好些我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我都装作不知道,我口风紧,要不叫傻亨?
老板被迫出走公司后,有天老板娘叫我进她办公室。说了些啥印象不深,窗边的君子兰长势旺盛,宽大的叶片上水珠滚来滚去,青翠欲滴,一如老板娘的泪痕。我就记得,那天我不断点头说好,末了老板娘说,你到财务部去,把印章管好,我不同意谁都不能动。
我上面还有财务经理,经理上面还有总监,总监上面还有副总,副总上面有执行董事,再往上的职位虽多,其实都是老板娘一人了。民营企业嘛,不管是夫妻档,还是父子兵,最后都是一家人。我只是个打工的,领导让干啥我就干啥,要不叫傻亨?
昨天,准确的说,是昨天上午,我的心脏有点扛不住了。
都怪新冠疫情太厉害啊。作为公司的老员工,以前可以晚到半小时,然后烧壶茶泡杯麦片,慢慢地坐喝。今年销售形势严峻,绩效一直拖着没发,传说的年终奖变成年中奖,风传还要泡汤,老板娘严令人事部门辞退那些不遵守考勤纪律的人,无论新老员工,一视同仁。我琢磨着老板娘这是要“剁人”,所以复工之后每天都到得特别早,挣个表现。
就因为到得早,摊上大事了。昨天上午9点34分,我突然听到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在办公区消失好长时间的老板站在格子间外,他眼神犀利脸色冷峻,又夹杂着一丝兴奋和狂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我:“你把印章交出来,我给你开个收条!”
我浑身一哆嗦,嗫嚅着不知说啥,再看老板身后,几个跟班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他们神情紧张,期待地瞄着我。我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
“石大人能复饮乎?”一阵眩晕中,耳畔有人调侃劝酒。
我索性装醉不语,乜着醉眼打量这桌酒席和府邸。近处看,水陆杂陈,杯盘狼藉;放眼望,雕梁画栋,银烛高烧;左右瞧,左首端坐一瘦一胖,分别是都督张辄、太常卿许彬,右首一男子面庞黑红,一部太师胡须飘逸洒脱,益添风采,原来却是左副都御史徐有贞,下首一人面庞白皙,嗓音喑哑,我认出他是原王振门下公公曹吉祥。
我握杯不语,其实内心戏比较复杂。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满座诸朋似乎都有印象,看样子也是在商议大事,悄声低语夤夜密谋,这是要搞大事情啊!看来我刚才喝酒断片了,不对,是穿越了!穿越穿越,征服一切。一个人的命运呀,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做梦的因素,说不定会改变历史的行程。我本来在帝都某电商公司管理印章,结果遭遇夺印之变,临场懵圈,穿越到了明朝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六日晚上。虽然一下子傻亨变成石亨,好在我也曾在公司短暂负责过公关工作,什么舆情监测预警啊、研判处置啊、形象修复啊,略懂。当下我就调整身份,迅速进入角色--武清侯石亨。
“石某不胜酒力——”我谨慎地拿腔捏调,望着左副都御史徐有贞那部太师胡须心里发怵,这站队的事,太费思量,“适才诸位大人所议,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诸位大人听我这么一说,不禁你望我我望你,神色忿忿,烛光摇曳,甚是可怖。忽听“砰”地一声,满桌杯盏跳将起来,众人心中一紧,却见都督张辄据案而立,指着我嘿然一笑,悠悠道:“太师何操妇人之见?功名利禄正在今夜,宜速决之。大人尚念世袭诰券之恩乎?”
众人皆怔。
“临事不断,危也。”御史徐大人轻抚美髯,挥手吩咐,“命铜雀妓快弹数曲!啊--诸位大人呵,我辈开弓尚有回头箭乎?事成,各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失为柱石之臣。而不成--”
我心中一凛,众人亦面面相觑。徐大人话留半截,眼风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府邸中堂彩台之上。两位铜雀妓正当芳龄、身材曼妙,半抱琵琶、鱼然而入,香风过处,气爽神清。转轴拨弦,歌曰:
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
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
舞席纷何就,歌梁俨未倾。
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
诸位大人听完,神色愈发悲戚。
一阵唏嘘中,我想起数日前陪今上出巡情形。自太上皇北狩,今上朱祁钰在位八年了,对我颇为倚重,封赏不薄。那天在郊外行祭祀仪,今上病重,斋宫召对,命我代祭,嘱咐再三,期待甚殷。临了今上面色潮红,气喘如牛,眼见是要挂了。
我当时就想,今上唯一的亲儿子早夭,他若挂了,谁来继承大统?我心里默默筹划,只有三个人选:一、上任皇帝、现在的太上皇朱祁镇;二、被废的太子朱见深,是朱祁镇的儿子;三、外地的藩王。从血缘来说,当然是朱祁镇、朱见深要近得多;从法理来说,也是这对父子继位比较合理;从空间距离来说,这对父子就住在京城,而藩王远居外地……从各个角度来说,朱祁镇或者朱见深继位,都是大概率事件。
“诸位大人请随我来--”御史徐大人悄声吩咐,打断我的沉思。他引导众人来到中庭,但见树木婆娑,风移影动,一轮皓月,清辉如霜。徐大人神情肃穆,嘀嘀咕咕念咒一般,众大人不解其意,打着酒嗝扶着肩头仰望星空。突然,徐大人击节叫好,招呼我们道:“诸位大人呵!请看,紫微有变啊,帝星已见移位。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天意如此!”他连道三声“天意如此”,公公曹吉祥早已按奈不住,道:“太上皇深陷囹圄,昔日待我等亦厚,奇货可居呀。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赶快下手。”
天意也是扯淡。我心头暗道,站队的事,搞不好要掉脑袋,还是要谨慎从事。今日富贵不为富贵,后世富贵才是真富贵。
再看诸位大人满脸期待,夹杂着暗爽,一丝疑惧挥之不去,其实大家心思一样,要说功名利禄,各家难分伯仲,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风险值不值得呢?
徐大人见大伙兀自沉默,索性从袖中摸出一卷卷轴,连连摇头,不胜叹息之至:“喏,各位大人且看看吧!我辈此时在这里饮酒赏月,丝竹乱耳,美人助兴。岂不知天亮就要街头弃市,妻子漂泊沉沦,欲为富家翁而不可得也!”
众人秉烛再看,却是一封奏疏副本: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会同群臣商议,准备上奏请复立沂王为太子。
徐有贞摇着扇子,嘿然冷笑,“列位大人呵,众人推举商辂主草奏疏,疏成后已经是日暮西山,来不及奏上朝廷,群臣决定在明日清晨今上临朝时,再将奏疏递上去--这拥立之功?”
看完副本,我禁不住心中骇然。
朱见深本为太子,土木之变后,其父太上皇朱祁镇被瓦剌掳去,今上朱祁钰即帝位。景泰三年(1452年),今上将其废为沂王,改立朱见济为太子,惜乎今上唯一的儿子朱见济享寿不永,景泰四年就夭折了。此前,京师传言大学士王文正力劝今上立襄王朱瞻墡的长子为皇储,如果是这样,王文将是定鼎之臣,立有首功。即便是重新立沂王朱见深为太子,谋议是文臣之事,功劳也轮不到我等武将身上,何况参与拥立的大臣多与我不谐。
那我就不能不表态了:“富贵险中求。今上病已沉重,如有不测,又无太子,不若乘势请太上皇复位,倒是不世之功。”
“干!”都督张辄虎目圆睁,一拳砸在身边桂花树上,“就在今晚。”
作者/颜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