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无依之地》获奖之后,北京女孩裕如的朋友问她:这是不是就是你的生活?
跟女主弗恩一样,裕如住在一辆改装过的面包?上,在美国的荒野上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和弗恩不同的是,她并非因孤苦无依才选择离开北京、远离城市——她是一名霉菌中毒者,正在寻找一个远离污染的永居之所。
这个故事初听离奇,但它或许是一则有关城市与人、有关你我的明日寓言。
写字楼里光鲜的海归白领,变成了四处流浪的慢性病人。突然脱轨的生活,让裕如不得不重新思索:看似如?得水的城市生活,是否来自内心真正的需要? 抛开社会期许和虚荣攀比,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选择用一趟面包?的旅程,去寻找这个答案。
我的“无依之地”
我是裕如,今年28岁,北京人,住在二手面包?里。
两年前,我把面包?改装成了一个简易房?,开着它走遍美国?部,过上了没有固定地址的生活。
写下这段时,我正坐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北部的Kaibab湖边。湖的对岸,是一片?满灌木的金色戈壁滩,我的身后是一片深绿色的柏树林。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雪,地上还有残留的冰,但午后已经非常暖和了。
从2019年到现在,除了在几个偏远小镇作短暂停留,我们在路上断断续续度过了大约一年。3月初,我和伴侣Chris从美国南部的边陲小镇Sonoita出发,再次开始了“路上”的生活。
改装面包?,在荒漠和树林间生存,这的确听上去很像《无依之地》。
电影的许多细节让我感同身受--蹲在空旷的野地里上厕所;沙漠上粉紫色的日落;厚着脸皮在公共卫生间里洗衣服;半夜被陌生人敲窗户驱赶说不准过夜;善意的路人以为我是无家可归者,要带我去发放?物的安置点……
我的真实生活和电影最大的不同是:我住在?里,是为了逃离污染,寻找深山老林里的干净空气。我们常出没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山坡上,很少住在房?营地。
而真实世界的房?生活,并不是电影里的弹吉他唱歌念诗,也不是侠肝义胆走天涯,更多的其实是荒谬生活里的苦中作乐。
全国连锁的健身房就是我的移动浴室。远离城市的地方,天暖和时,用一个黑色的橡胶袋装满水,放在太阳底下晒热了,接一个管子来淋浴;天冷时在?里用一块海绵和一壶热水解决洗澡问题。
上厕所呢,主要靠加油站、超市和快餐店。在野外就靠一把小铁锹和一张可降解纸巾。
除了每天的衣?起居,?里的生活和房子里还有很多不同。住在?里,每天都在一遍一遍地精简自己的行囊。要满足日常生活,还要实现干净整洁、有足够的空间移动,每一项需求都要反复掂量:我真的需要吗?有没有更简单的方式代替?
“你想留着这条牛仔裤还是那条?”这是时常要面对的抉择。没有跟自己撒娇的余地,因为装衣服的抽屉里只剩下两寸了。
另一项改变就是电子产品和上网。?里没有装单独的电池,我们全部的电器就是两个手机和一个iPad,用点烟器的电源充电就足够。
有时候在远离网络信号的营地里住几天,使用手机仅限于看电子书、听下载的播客,看下载的电影。没有了“随时随地保持联网”的便捷和诱惑,反而神清气爽,只汲取自己筛选过的信息。
在大片的原始森林里,没有了现代生活里随处可?的人造灯光,身体到日落一两个小时以后自然就想睡觉了,七八点就快睁不开眼睛了。这是脑内褪黑素的自然功效,想抗拒都不行。
这样极简的生活,常让我回想起过去城市里的生活方式。
每当我只用一碗水就洗干净所有的锅碗瓢盆时,我都会惊叹,原来只需要这么一点点资源, 我就可以生活得不错。
原来,我并不需要源源不断的水、无处不在的网,三条不同剪裁的牛仔裤,和一柜子随时可以拿来看、却从未翻开过的书--那些我曾以为,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东?。
霉菌,让我顺遂的人生归零
两年前的我,做梦都想不到,今天的生活会是这样的。
那时我在一家媒体做编辑,也兼职做过瑜伽老师,住在北京二环的改建胡同里,过着小富即安的普通日子。工作遂意,朋友可爱,正准备着养条狗。
我的伴侣Chris来自曼哈顿,曾在一家美国教育机构工作。他比我更像个老北京,每天骑?往返于后海的家和望京SOHO的办公室。喜欢胡同里的烤串和精酿,还有京郊的山和野?城。
我们俩是标准的都市小孩,两个正宗的温室花朵,四体不勤靠阿姨,五谷不分点外卖。我当时对世界的了解,特别像天黑以后?机快降落时,从机舱窗户往外看--你只能看到城市的光团,光团以外像黑洞一样暗,好像根本不存在。
如果没有那场病,我们的人生大概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安逸且稳定。
我和Chris的合影
转折发生在2019年年初。我和Chris找到了一个很棒的房子作为新居。大窗户、大挑高、开放式厨房、小书房、小院子……一切都完全符合我们对家的期望。
然而,住进去的当晚,我们俩就开始做特别恐怖的噩梦。醒来有深深的窒息感,之后的每个晚上都是一样。
后来越来越奇怪:看东?开始重影,视线发抖,不能聚焦;从卧室走到洗手间的10步路,中间要停下来靠墙休息两次,否则有可能晕倒;每天要睡超过15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心跳超过每分钟150下,感觉比前一天晚上更疲惫;忽然脱发,一个月之内头顶皮肤清晰可?;关节肌肉像腐烂了一样疼痛,坐卧难安……
甚至,我的记忆和语言功能也出现了障碍。我开始很难维持一段正常的对话, 理解不了别人说了什么,自己刚说的话也会?上忘记;读书读完一章再回过去看,如同崭新的一样;情绪起伏不定,有时甚至觉得生命到此为止也不错。
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我能清晰看?死亡的大?慢慢敞开。
我们开始到处查资料。后来发现,这些症状,和叫做“慢性免疫系统发炎综合征”的疾病极为相似。
这是一种新兴的疾病,医学名称叫CIRS (Chronic In?ammation Response Syndrome),是免疫系统的慢性病。和许多病友一样,我和Chris发病的起因, 是房子里的有毒霉菌,因此也有人俗称这种病为“霉菌毒症”。
霉菌能让人中毒,我以前也没听说过。据统计,有大约18%-22%的人携带一种HLA基因,这群人的肝脏无法合成用于代谢环境毒素的酶,因此更容易受到毒素的困扰。
后来在美国就医后发现,我和Chris都携带这种基因。
在查找病因的同时,我们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当时我在一家发展迅猛的初创公司做市场,薪水翻了倍,正准备大展拳脚。可是我突然发现,跟合作对象开电话会议时,我连说话都会冒冷汗,只能敷衍:“咱们再约个时间吧……”
我们辞了职,从那个公寓里逃亡一样搬了出来。除了护照和现金,所有的东?都留在了公寓里:衣物、家具、厨具、书、世界各地收集的纪念品,以前的信件……我们担心这些物品上会残留霉菌孢子,如果带着它们搬进新家,霉菌孢子还是会在我们周围存活。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突然、这么重大的人生抉择。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迅速衰微,我开始思考一些最基本的问题:究竟什么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城市生活的“金丝雀”
我们尝试过在北京的几家大医院求医,但医生们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就是没有检测设备,国内也鲜有相关的治疗案例。
我在Facebook上发现,相关的病友群有十几万人,并不算少。但是在中文世界里,关于CIRS和霉菌中毒的资料非常稀缺。很多人可能是病而不自知,或者是把它当作抑郁症或别的疾病在治疗。
而在美国,相关检验和治疗技术已经非常成熟。论坛里的病友,还自发投票选出治疗效果最好的医生排行。
为了防止身体进一步恶化,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我们决定:迅速去美国求医。
2019年6月,我们到达了美国亚利桑那州。抽血、脑核磁、鼻腔微生物抹片……各项指标都符合霉菌中毒的特征。好在病情不算严重,医生诊断后说,康复大概需要一年。
有人问我,既然要康复,为什么选择在?里流浪,而不找个固定的地方待着呢?
这是因为,我们的免疫系统处于应激状态,生活中一点很微小的刺激,都会给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如果方圆十米有人喷了香水,我都会感到头晕恶心;最恐怖的是超市里摆满清洁剂的那两排货架,有时摒着呼吸?快走过,都能因为瞬间的污染而加重症状,要等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能缓解。
喷了农药的果蔬、道路上的汽?尾气、商场里的香氛……我犹如在和一群强大、隐形、无所不在的敌人打游击战。
即便是在远离城市的郊外,因为天气变化造成的气压升降,会让土壤里残存的有害物质弥散到空气里。季节更替、?向变化,也可能让附近的工业污染改道扩散,使得某个一两天前还很不错的地方,忽然又变得难以忍受。
因此,我们需要不停地走在路上。只有体会过各种地理环境、天气状况,才可以慢慢清晰在什么地方最适合恢复。在病友的经验中,这个学习和试错的过程往往需要一年多。
除了难以定居,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不起眼的细节都成了新难题。
我们入口的每份?物都需要自己“从农场到餐桌”严格把控,从原材料做起,大多选择素食。货架上现成的加工?品,普遍存在人工色素、稳定剂、精制淀粉、糖,都会给我们敏感的消化和排毒系统造成负担。
有一次,我和Chris去朋友家,他临时借了一件外套来穿,兴许是外套上残余的烟味,让他的身体立刻出现了应激反应:心跳加速,呼吸受阻,眼睛有刺激感。
我们也不再使用洗衣机。尤其滚筒洗衣机,是霉菌繁殖的天堂。这种少量的霉菌毒素正常人难以察觉,但对于我来说难以忍受。两年以来,我的所有大小衣物、床品毛巾都要每天手洗。满足自己最基本的日常生存需求,常常要花掉我大半天的时间。
Chris曾经感叹,因为得了这样一个新兴的、不被大多人理解的疾病,才让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作为社会中被忽略的少数群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才明白,一直以来作为曼哈顿私立学校里长大的白人男性,“整个世界都是为他量身准备”的那种特权,意味着什么。
有本介绍CIRS的书曾经提到,工业革命以前,英格兰的煤矿工人没有先进的设备检测有毒气体泄漏。为了自我保护,他们下矿井的时候会带上几只金丝雀。
金丝雀比人对有害气体更敏感。一旦金丝雀们昏迷或死亡,工人们会立即逃生。
作者认为,我们就是现代社会的金丝雀。现代工业生活所造成的环境毒素正在默默伤害着每一个人,更敏感的人群所遭遇的一切,是对所有人的警示。
只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只现代生活方式的“金丝雀”。
“流浪”路上,发现新生活
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就是:钱。“流浪”生活,用什么支持?
我和Chris都有一些之前工作存下的积蓄,双方家人也对我们有不少支持。再加上住在?里,对物质的需求极度减少,生活成本并不算高。
沿途遇上好玩的工作,我们也会试试看。我们在新墨?哥南部的有机农场摘苹果、榨石榴汁,在农夫市集摆摊卖过无糖无麸质的红薯布朗尼,还和一位钻研本地农业的生态学者一起在大棚里培过苗。
两个以前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文弱书生,第一次从事体力劳动时,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一天8小时尽情流汗,然后冲个热水澡喝杯茶,下班后不必为工作耗费丝毫心神,感觉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Chris开始反思以前的人生:这不比去健身房好玩多了?还有钱赚?我以前为什么要去咣咣举铁?
第一次自己动手改装面包车的时候。现在,DIY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
这一路上,对我们形成冲击的生活方式和新发现,还有很多很多。
我们曾在一个农夫市集,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妻,丈夫叫约书亚,妻子叫拉林。他们俩都穿着好看的?袍,?发及腰,编成辫子。
我们聊了很久,知道他们住在附近的山里,打理着自己的农场。他俩20年前刚结婚时离开了城市,搬来了这个当时几乎没人居住的地方,生了两个孩子。
20年后,约书亚有自己的木工工作室,用本地的硬木雕刻手工吉他。拉林用自家羊的羊毛纺成毛线,设计制作成各种针织品,经营小小的服饰定制品牌。他们的大儿子现在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小儿子从小对金属感兴趣,刚在全国金匠比赛中得了奖。
自给自足,衣?无忧,把爱好慢慢精进成一项值得自豪的事业,陪孩子在大自然里恣意生?成他们本该成为的模样——这是我和Chris现在梦想的未来。
路上的风景
还有一次,我们途径旧金山,在一个亚裔居住区停下?,在?里吃晚餐。当时正是下班时间,通勤下班的人们从市区开?到这,停下?,步行经过我们的面包?回家。
每当有人路过,脚步声靠近,我和Chris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装满?物的嘴都要停下,生怕被发现?里有人。要命的是当天的?物嘎嘣脆,很难安静地咀嚼。我们像两个小老鼠,在?里支棱着耳朵,摸着黑,哆哆嗦嗦、窸窸窣窣地偷吃东?,生怕被经过的人类发现。
夜色渐沉,在寸土寸金的旧金山市郊,过着朝九晚五、赚钱还贷、生子鸡娃生活的人们,又结束了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样的日子。
他们对于今晚睡在几步之外的我们浑然不知。这一幕让我想起前年的韩国电影《寄生虫》。不同的是,明天他们仍会沿着同样的道路开?上班,我们则会继续我们的旅途。
那一刻,在狭小的?里,我和Chris相视一笑。虽然不敢说话,但两人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庆幸:如果不是因为生病的插曲,我们大概率也会这样度过一生,而那就太可惜了。
和电影里的弗恩一样,我们正在用真实的生活,对抗着消费主义的虚空承诺。我们正在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一个对另类生活方式的想象,一种更真诚、更有满足感的人生。
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记录患病经历和路上的奇闻趣事时,给那些故事取名为“环境难?奇遇记”。“环境难?”这个身份是我自己取的。离开家,初衷并不是为了看世界,而是被逼无奈。
现在,我们的身体已经基本达到了“正常人”普遍的健康水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就此回到过去的生活模式。
Chris正在学习生态建筑学课程,希望以后用剩下的积蓄买一小块地,自己盖一间最符合人类健康需求的家;我则在读营养师和自然医学的课程,许愿帮助那些还在因环境毒素受苦的人。
某天早上,我看到一篇项飙的访谈,他谈到“内卷”这个概念,说:“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末班?已经过了,但我们又不愿意开出新的小道来。”
我希望,更多人能意识到,常?不一定意味着正常和必然;我希望,我们将会是那群开出小道的人。
作者 /王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