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苔》(清代袁枚)
在《经典咏流传》舞台上,一首原本寂寂无名的20字小诗被改编成民谣歌曲,唱哭无数人。与节目中其他明星“经典传唱人”不同,演唱这首小诗的同样是一群寂寂无名的素人——乡村支教老师梁俊和来自贵州乌蒙山区的孩子们。
“天籁一般的童声,是最接近上帝的存在。”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舞台上的梁俊身穿白色衬衣,戴一副黑框眼镜,质朴又斯文。他说,“我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不是最帅的那一个,也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就像潮湿角落的那些苔。”
几日前,《经典咏流传》正在进行最后一轮的紧张录制。
录制现场群星璀璨,各路明星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相比之下,自诩为“苔”的梁俊有些形单影只。
采访前,他一个人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手机里单曲循环播放着那首《苔》。我走过去跟他闲聊了几句。言谈温柔敦厚,从容自然,比之舞台上的表现,生活中的他更加松弛,开朗,也更加淳朴。
准备就绪。一身休闲运动装,头发剪短,坐在镜头前的梁俊,带着一种安静的气质。我端起相机说,“梁老师,我先给您拍张照吧,(化妆师精心修饰了半天)您今天看起来特别帅!”他打趣道:“其实我觉得吧,还是我平时的样子比较帅。”
“和诗以歌”
2013年,带着一把不离身的吉他,梁俊来到贵州乌蒙山区石门坎一所中小学,当上了语文老师。因为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给孩子们教授古诗词,梁俊开始上网搜索古诗谱曲的作品。然而,他发现琅琅上口的曲谱十分稀少,于是他便尝试自己谱曲。
《苔》的原始版本就此诞生于三尺讲台。
在支教的两年间,梁俊共教给孩子们一百多首诗歌,包括古体诗、近体诗、词、曲、新诗,其中有将近一半的诗被谱成了民谣。
“一首首作品被创作出来,在课堂上被唱出来,反复打磨,竟然成为一种‘新’的诗性教育方式,这一切生发得是那么自然。”梁俊在创作手记中这样阐释自己“和诗以歌”的教育方式。
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学与音乐史上,诗与歌的关系从来密不可分。
“古《诗》三百五篇,皆可声之琴瑟。咏其辞,而以琴瑟和之,所谓弦歌也。古人读诗皆然。”虽然后来诗与音乐逐渐分离,但仍保留着音乐的特征。
而以音乐教授诗歌的方式,早在春秋时期就已施行。“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只不过,在谱曲上,梁俊更愿意用现代流行音乐的审美去解读古诗词。
“我给古诗谱的曲,是现代性的,适合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唱诵。诗文是老祖宗的,曲风却更贴近我们的生活,于是乎传统文化在现代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大山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相比,似乎对古诗更有天然的亲近感。梁俊的教学方式引发了孩子们学诗的极大兴趣。
在梁俊支教的第一学期,孩子们唱古诗的声音就响彻山间。他们中午打饭的时候唱,在教室值日的时候也唱;在上下学的路上唱,回到寨子里也唱;清晨唱,日落唱;悲伤时唱,欢乐时也唱;一群人唱,一个人也唱。
在梁俊看来,孩子们的演唱赋予这些诗文以崭新的生命。“当歌曲和生命故事相遇的时候,就会生发出很美好的东西。这些歌不单是属于我的,更是孩子们和我一起完成的一个个生命故事。”
春夏秋冬,孩子们随着季节的更迭,吟唱不同的诗歌。
春天山野绿了,大家一起赞美:“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夏日闷热难当,就吟唱清凉的诗:“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冬季雪花大如席,就一起高歌:“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在诗歌教学中,梁俊发现不同年龄的孩子对古诗的认知和感受是不一样的。比如,一二年级的孩子喜欢唱《苔》,唱《悯农》这样简单一点的五言绝句;三四年级的孩子就更喜欢悲壮一点的诗篇,像《凉州词》、《出塞》等;再高年级,孩子们情窦初开,则尤其偏爱宋词,比如辛弃疾的《青玉案》和苏轼的《江城子》。
所以,梁俊在选诗的时候,更看重诗歌里的情趣表达,而不是诗歌的流传度。他会根据自己对孩子们的了解,选择那些符合孩子们成长特点的诗进行谱曲。
“这样他们唱的时候才能真正带入自己的情感,进入诗中的情境。毕竟他们唱的是自己的生命,所以有时候唱着唱着就把自己感动哭了。”
《苔》就是这样一种情绪表达。
梁俊说,“因为他们胆小,他们生活在山里。就像苔在角落里那种感觉,没有人注意他们。我看到《苔》的时候,我就想,他们就是苔,他们有他们生命的价值。”
梁俊也会依据孩子们的生活情境来选诗。
乌蒙山里的苗族分支,叫做大花苗。据史书记载,他们是蚩尤的后代。起初,他们的祖先和汉族人共同生活在中原。蚩尤在与黄帝的征战中大败,被迫迁徙。大花苗离开中原之后,一直渴望回归故土。
所以,梁俊选了戴叔伦的《边草》,让他们从这首诗中体味思乡的情绪。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
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酒是苗家人必不可少的一种文化。孩子们常会在寨子里看到醉酒的人,感到十分有趣。于是梁俊就教了一首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长时间的诗歌浸润下,乌蒙山的孩子们也爱上了写诗。
班里有一个叫吴荣兴的男孩,性格有点儿木讷。虽然与人沟通有些困难,但小男孩学诗却很认真。在一次写作课上,吴荣兴写自己在寨子里的所见所闻,“明月悬空照大地,东边烟火亮点灯”。
梁俊很感动。“我感动的不只是他写了美好的诗句,更是他在以诗的方式记录着眼前的生活。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不单纯是月亮,不单纯是烟火,而是有生命的。他将这些记录成诗的时候,我就被这些字句给打动了。那些单纯的简单的字句,是他生命的故事。所以,孩子心里都会有一首诗,你要怎么样让他拿出来。”
在梁俊的鼓励下,孩子们写下越来越多令人赞叹的作品。2014年春节,梁俊开设了微信公众号“童书乌蒙”,将孩子们的诗文作品整理发布,与所有人一起分享。
2016年年底,他发起众筹,集结孩子们诗文作品的新书《乌蒙山里的桃花源》也得以出版。
早春风吟蒲公英 来自童书乌蒙
来自CCTV文化十分
00:0002:10
早春风吟蒲公英
词:苔花们 丁慈矿
曲:梁俊
唱:夏初 梁俊
云对虹,雨对光,鸟语对花香。
天边对崖上,柴门对轩窗。
青草地,绿阴塘,落日对朝阳。
开口思静默,疯狗惊饿狼。
早春风吟蒲公英,暮秋心悬毛地黄。
萍对藻,菊对荷,黄豆对青稞。
桃枝对柳叶,放鹤对观鹅。
小夜曲, 大风歌,潋滟对嵯峨。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遮。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支教:寻找生命的价值和爱
《苔》走红后,很多人对这首小诗的理解是励志,但梁俊另有所见。
“我的解读有两种,一种是安静,就是做不起眼的小事,生命会长出特别的花朵;另一种就是,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苔是不会开花的,是一种隐花植物,它生命的意义就是死亡,它的死亡可以让那片土壤变得肥沃,然后小昆虫和真正开花的植物就愿意去到那片土壤上生存,苔有这样一种精神,成就别人的一种精神。”
支教,就是梁俊选择的一条安静的、成就他人的路。
2013年,梁俊带着新婚妻子周晓丹来到乌蒙山做支教老师,这趟旅程也成了他们特殊的“蜜月之旅”。
毛泽东曾在《长征》中这样描绘乌蒙山:“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乌蒙山的石门坎新中小学就是梁俊支教的地方。这里位于贵州接近川滇最边缘的西北,僻静苦寒,是中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被大雾笼罩,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得不忍受跳蚤的叮咬。但让梁俊苦恼的并不是这些。
刚到石门坎的时候,孩子们很内向,不敢和他说话,有的甚至吓哭了。那一刻,他有些心疼。这些孩子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酗酒的父亲,出走不归的母亲,疾病缠身的爷爷奶奶……隔绝的环境留下的不仅仅是贫穷,更将怯懦、胆小、自卑刻在了孩子们的心中。
“我能给孩子们带去什么呢?”梁俊反复问自己。
想到苗族人天性爱唱歌,又受上海语文名师丁慈矿老师“诗教”理念的启发,梁俊决定用唱歌的方式教孩子们学诗。“我们学习古诗文,是为了做一个现代人。”顾随的这一观念也深深影响了梁俊。
他希望孩子们能通过诗歌,去寻找去体味生命的价值和爱,对眼前这个世界,以及周遭的生命更有认同感。
久久为功。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这些孩子在诗歌里渐渐变得自信,变得勇敢,恰如苔一般,在乌蒙山的角角落落顽强生长。
和梁俊一起演唱《苔》的小女孩梁越群,上学前班时还不会说汉语。课堂上,她因为听不懂老师讲话,难过地哭了。
如今,舞台上的小梁,虽然依旧害羞,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坚定和信心。
节目录制完成之后,梁俊问小梁紧不紧张。小梁摇头说,不紧张,因为她已经练习很多次了。梁俊很受触动。
我知道在外人看来,表达是一个很正常的能力。但是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我看到很大的成长,我想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可能这样的教育并不能与那些很好的资源比肩,但对于孩子来说,我觉得这是非常宝贵的。《苔》不仅映照着孩子们的生命,也映照着我的生命。
“我知道我自己的生命和能力是有限的,非常地有限,能给的也很少。但是我相信如果我有机会跟他们在一起做一件事情,比如说我去教书,我们一起唱歌,我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我们一起写作,我把他们的作品整理收集起来。这些东西存留下来,日后我们翻看这一切的话,你的心灵就会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现在,虽然梁俊已经离开了乌蒙山,但孩子们却成为他心中放不下的牵挂。只要有机会,梁俊就会回去看望他们。
“做这些事情你能体会到孩子们的成长,那种快乐我觉得是代替不了的,它能够让人找到生命的价值所在。”
公益,孩子,爱情:治愈的力量
面对记者的提问,梁俊侃侃而谈,时而开个小玩笑,时而哼几句民谣。温暖如春日的阳光,朴素如一首淡雅的小诗。
他却说,以前的自己很孤僻。
梁俊出生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大新县的一个小山村,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后来梁俊创作的民谣《清水潭》记下他对故乡的美好回忆。
2001年,18岁的梁俊只身走出大山,来到重庆。没有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淳朴人情,满眼尽是钢筋水泥,喧嚣,浮躁,这一切都令他不适。“我被连根地拔起。”
当过吉他教师、乐队经纪人、广告公司的策划与文案、乐器行店长,梁俊慢慢在重庆立足,但他依然不开心。“找不到生命的价值,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赚钱,赚钱,赚钱,赚到钱以后怎么样,就吃喝玩乐,我觉得挺空虚的。”
于是,梁俊想到去做公益。
他去福利院关注弱势孩童,帮助那些患有脑瘫、唐氏综合症或者是来自贫困乡村的孩子。
他特别喜欢孩子。“我觉得孩子生命里有一种特别实在的感觉,他们和人交流坦诚、率真,你不需要跟他们有太多磨合,不用动脑就可以交流,就是那种干净的感觉。”
在做公益的过程中,梁俊切身体会到爱和陪伴的力量。
他每两个星期去一次孤儿院,里面的孩子大部分不能与人交流。无论跟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几乎都没有任何回应。但坚持了一年之后,情况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对我们有了生命上的感知,所以我知道重要的不是我们去讲什么,而是我们去到那里。这个过程我就看到,长时间做一件小事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对生命的影响是很大的。
从那以后,他开始盘算着做一些长期的公益项目,“跟孩子有一次长时间的深入交往”。
2012年,梁俊结识了同样喜欢孩子的公益活动组织者周晓丹。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相识十个月后决定携手一生。“我的老婆爱笑,她笑点特别低,跟她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遇见晓丹就像遇见了阳光。梁俊说,自己从前经历的种种阴霾,因为晓丹的到来,被一扫而光。
结婚一周后,两人一路跋涉,来到乌蒙山实践他们共同的公益梦想。
“她在山上的时候,经常会跟我说一句话,她说,你去跟你的孩子们结婚吧。因为我总是花很多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嘛。”梁俊的笑里有掩不住的甜蜜,“我们在山上的蜜月之旅很特别,也很幸福。”
2016年,一个可爱的小生命降临到梁俊和妻子身边。如今,一家三口定居重庆,平淡的生活中弥漫着简单惬意的烟火气息。
公益,孩子,爱情,最终治愈了从大山里走出来、一度迷失自我的梁俊。
《苔》的意外走红,并未打破梁俊内心的宁静。“感动只是一个开始,流行的热度会过去,从歌曲中得到的感动也会过去,最多不过数日。我想,真正关注这个事件的朋友,最该关注的应该是如何让这些古诗、童谣在你们的孩子心间,生根发芽,结出爱的果子。”
最近,梁俊召集几位不知名的音乐人,组建了一个名为“苔音乐”的音乐团队,专心于音乐创作。
并且,他的公益之行还在继续。“我希望尽快成立一个‘苔基金’,把我所创作的诗歌民谣放回到乡村,让更多的乡村教师即使不会弹吉他,也可以拿这些歌一起来唱,一起来感受这种诗性教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