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候场的丁一滕,摄于乌镇国乐剧院)
上月底,感冒还没好的丁一滕,在乌镇连演了四场戏。
2016年10月,丁一滕带着作品《山阳祭》参加乌镇戏剧节青年竞演,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新人,却让很多观众记住了他。
不过短短三年,他声名鹊起,《窦娥》《醉梦诗仙》等作品备受好评,他的新作《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也成为今年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
有人问他,哪部作品最满意?他总是回答:最新的这部。
于是,他告诉我们:这是自己目前为止做的最牛的戏。
梦境与悲剧
乌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每年的特邀剧目总能巧妙地融入不同特色的剧场中。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也一样,它在古朴的国乐剧院上演。这是一座中式雕花梁栋两层戏楼,丁一滕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演出中,演员会在二楼出现,结合矛盾冲突使走位调度流畅自然。当怪物出现在高处,戏剧张力更加强烈,无形中也让观众连连惊叹。
还有更妙的一点。
观众来看的这出戏,其实是“两场戏”。一部分是剧场的前厅,开场的前15分钟,寓意着现实世界:倾斜的桌椅,躺着的洋娃娃,粉色玫瑰,冰冷的餐具,僵硬绝望的微笑,痛彻心扉的哭声……
在阿卡贝拉齐声烘托出的哀伤之中,观众们慢慢进入了这个故事:女孩薇朵陷入悲惨的家庭中,不能自拔;男友一心想去拯救却意外身亡。于是女孩悲痛欲绝,进入梦境。
这时候,观众从前厅移动到剧场,在剧场舞台上演的便是女孩的梦境--也就是女孩的噩梦。
梦境揭开了女孩薇朵的身世。意识流的手法表现了母亲带着年幼的薇朵被继父收留,继父却在给她洗澡时侵犯了她。母亲因害怕家暴而忍气吞声,薇朵就这样被继父常年性侵。而继父之所以行为如此恶劣,缘由在于童年时的他被外婆侵犯过。
三代人的悲剧,也成为这部戏的主轴。
戏刚开场,薇朵站在台上,用四川方言缓缓说出:
“我本应该早点死去,却不知为什么活到今天。当我在这间牢房里无论如何得不到安宁,又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的时候,便发觉对懦弱的我来说,最容易办到的事,就只有自杀了。那股总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总是攫住我的心不肯放,虽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出路,却单单为我自由地敞开了死的大门。”
这段话引自夏目漱石的小说《心》,丁一滕很喜欢,他认为这是对薇朵悲惨命运的最好概括。
戏剧缘起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是丁一滕为乌镇戏剧节特别创作的“新作品”,但又不是通常意义的“新”,而是在他此前创作的《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基础上,加入了中国各地方言、中国传统戏曲等元素,创作出的另一个版本。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取材于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创作的小说《弗兰肯斯坦》(也被称作《科学怪人》),后者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
原著中,主人公是一位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力图用人工方法造出生命。经过探索终于造出一个秉性善良的怪物,后来怪物提出种种非分要求,遭到拒绝后,开始向人类作恶。在搏斗中,主人公与怪物同归于尽。
其实,丁一滕在大学就对《弗兰肯斯坦》十分着迷。他在北师大北国剧社曾经排过一个初级版本,演员都是清一色的学生。
今年4月,在上海静安戏剧谷,他启用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演员,排出了一个成熟的版本,剧名叫做《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
而这次乌镇的版本,其实是他第三次排这个作品,改用中国演员,自己既是导演还是主演,作品还改了名字--孟京辉给改的。
他把《弗兰肯斯坦》的小说给孟京辉看。孟导说,你得改个名,我给你想想。
孟京辉翻开小说最后一页,看到了最后一句话:他的黑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这便是《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名的由来。
丁一滕接受《文化十分》采访
戏剧导演 演员 丁一滕:
我非常喜欢很有特点的西方文学,当时我看了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我就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然后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一个真实的经历,她从小受到了性侵,我就把她的一些遭遇和《弗兰肯斯坦》的文学作品结合,经过了一年多的打磨,终于在乌镇有这样的一个实验。
这部戏对我是一种治愈
饰演薇朵的演员岳以恩,是第一次与丁一滕合作。
去年,她应邀看了丁一滕导演的《窦娥》,就约好了有机会合作。一晃到了今年春天,丁一滕邀请她演这个戏,两个人一拍即合。
很快,丁一滕把剧本给她,看完剧本后,她坦言:“我不是很喜欢这个题材,我承受不了。”后来,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她还是决定试试,“因为我是真的想跟他合作啊”。
演员 岳以恩:
每天演这个角色,都得给自己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工作。其实我们这个戏,最后还是给观众留了一束光,哪怕能给一个女孩,或者是男孩,给受害人一个小小的安慰,给他们照亮一束光,我觉得这就非常有意义。
长期被侵犯让薇朵堕入重重噩梦,为了见死去的男友一面,她甘愿在噩梦中永不醒来。
男友以怪物的模样出现,嗜血残暴。经过大师点化,怪物才改成以红色番茄为食,克制嗜血本性。戏的后半段,怪物渴望拯救噩梦中的薇朵,薇朵却选择在梦中自杀。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照 摄影:塔苏
薇朵:我看到了黑暗中的你们,又从你们的眼睛中看到了我。从你们的罪恶开始,到我的罪恶结束,像一个轮回,又像一场梦。我以为我握着的是天使羽毛制成的笔杆,却原来我握住的是魔鬼的三叉戟。
伴随着舞台上喧嚣艳丽的声光电气,薇朵在层层梦境中遭遇着苦痛,继父的伤痛也被揭开,母亲的懦弱令人憎恨……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罪恶。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照 丁一滕饰演怪物 摄影:塔苏
戏剧导演 演员 丁一滕:
这部戏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治愈,因为我觉得童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故事,都有一些让你可能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我希望通过这个剧,唤起大家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能对他们心灵有某种贴近,唤起共鸣。
在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有多少人还愿意看并不轻松的作品?
采访中我问他,现在做性侵题材的作品越来越多,强烈的戏剧张力是否会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他回答,那些令人不舒服的地方,需要在戏剧舞台上提出来。“被性侵的受害者不在少数,大家对他们的关注并不多”。
点击观看《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演出片段
在乌镇的最后一场,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女观众泣不成声,岳以恩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她。我问她,为何而哭?她抽泣着说,感同身受。
那一刻,我看到了观众对这部戏的感动和感激。它让困在噩梦中的人苏醒,重新生活;让旁观者看到噩梦中的人,去理解和拯救。
或许,这部戏的意义就在于此。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照 摄影:塔苏
28岁很累,但目标更明确
熟悉丁一滕的人,会经常听他提到“新程式”。
什么是“新程式”?我问他。
他说,“新程式”就是在中国戏剧传统程式化表演的基础上,融汇西方戏剧表演法而形成的新表演方法。
《窦娥》是第一部代表丁一滕探索“新程式”表演的戏剧作品
图为《窦娥》剧照,2019年9月,南山戏剧节
在《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里,他依然延续着“新程式”:水袖、戏服、脸谱、方言与欧洲肢体戏剧的结合。
点击观看《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演员进行戏曲表演训练
甚至第一次舞台上出现了五种方言:北京话、湖南话、天津话、闽南话、四川话。
丁一滕说,这也是一种创新。“我觉得需要把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方言的特点发挥出来,因为每一组方言有自己的韵律和特色。”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照 摄影:塔苏
观众 田嘉瑞:
首先我觉得,台词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难点,有很多种方言,要不同地变换一些东西。我最喜欢女一号最后那段,恰好是在失控与不失控之间的那种感觉。整个戏的相对完整度是比较高的,我也被触动了很多次。
观众 艾钰丰:
我第一次在剧场看戏看哭了,作为一个男生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我觉得挺震撼的,一方面是因为演员的能量,每一个演员完全在释放自己;另一方面讨论“性侵”这个主题,我是有共鸣的。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剧照
《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在乌镇戏剧节的最后一场演出,恰好也是丁一滕28岁的生日。
他在欧丁剧团学习时的老师尤金尼奥·巴尔巴也来到了现场,刚刚看完戏的尤金尼奥·巴尔巴显得很激动。
欧丁剧团创始人、戏剧导演 尤金尼奥·巴尔巴:
我非常享受这个表演,全程感觉非常惊喜,会被感动,也会被带着笑。作为一个戏剧导演,我非常欣赏这部作品的结构编排,创作者将文本与表演相融合得很好,并且我被它的音乐震撼。我为他感到自豪。
工作人员送来生日蛋糕,丁一滕用戏服擦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菜刀,在祝福中切开蛋糕分与众人。
戏剧导演 演员 丁一滕:
28岁是一个很累的年纪,比起22岁在乌镇的丁一滕来说,28岁在乌镇的丁一滕可能很疲惫。但是同时,28岁的我,目标更明确了。只要继续坚定地冲着目标前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不惧怕38岁,48岁。
在丁一滕的身上,可以看到有不同的人影响过他。
大学时,他进入北国剧社;本科毕业后,他成为孟京辉工作室的演员;后来,他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研究生,又去了丹麦欧丁剧团随尤金尼奥·巴尔巴学习。
“首先,北国剧社是比较传统的方式。从叙事上来说,我有那时候学到的东西的影子。然后,我的舞台有充足的舞台能量,这个是向孟导学习的。欧丁剧团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让我发现了中国戏曲。因为我在国内根本不想看戏曲,我那个时候想,我做的是当代戏剧,我怎么能玩老的东西。到了欧丁剧团,看到他们是如何面对传统,我突然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多么有力量。”丁一滕说。
《醉梦诗仙》剧照 摄影:塔苏
今年,他即将获得中央戏剧学院博士学位,一边排戏,一边继续在英国学习。
从《窦娥》到《醉梦诗仙》再到《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他愿意做那个举旗的人,通过自己独具特色的戏剧实践让传统文化散发出新的光芒。
“在把中国传统文化与戏剧表达结合的过程中,有时候会遇到非常激烈的观念上的碰撞,我也背负了很多不好的名声。但是最后,我们实践的结果就是我走出来了。”丁一滕感叹道。
采访、文/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