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乌克兰国民喜剧演员泽连斯基为政治怪咖大军再添新秀,凭借一部电视剧《人民公仆》,成为乌克兰第六任总统。这是怎么回事呢?
和政治毫不沾边的喜剧演员泽连斯基“喜剧式”地当选乌克兰总统。
近年来,世界各国选举黑天鹅事件不断,美国总统特朗普、意大利总理极右翼朱塞佩·孔特、斯洛伐克首位女总统苏珊娜·恰普托娃等原本不被看好的政坛怪咖纷纷上台,令人跌破眼镜。
如今,乌克兰国民喜剧演员泽连斯基为政治怪咖大军再添新秀,凭借一部电视剧《人民公仆》,成为乌克兰第六任总统。这是怎么回事呢?
电视剧里,泽连斯基饰演的瓦西里总统上台之后裁撤各种冗官,亲历亲为地解决每一个人民的情愿。这显然低估了政治真正的难度,如今泽连斯基接手的乌克兰,内忧外患并举,将面临一系列严峻的考验。
下面分享一下郑永年教授对于“局外人”政治的分析。
郑永年:“局外人”的政治革命
今日世界政坛上一个令人瞩目也是最重要的现象,无疑是政治“局外人”的崛起,也就是那些之前和政治圈并没有实质关联,甚至毫无从政经验的人,纷纷被人民选举成为国家领导人,这包括美国的特朗普、法国的马克龙和意大利的孔特等。最近乌克兰的泽连斯基当选总统更具有典型意义。
可以说,乌克兰的选举是当代存在主义的经典“荒诞戏剧”。喜剧演员泽伦斯基不擅长政治,但他仍然决定参加总统选举。”他在电视辩论现场说:“我不是政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来这里是为了打破这个制度。”他甚至对现任总统佩特罗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说:“我是你犯下的错误和你没有履行承诺的结果。”泽伦斯基团队在整个选举过程中都犯下了错误,甚至连最基本的事实和事情都很困惑,就像他表演的喜剧一样。但所有这些对支持他的选民来说都无关紧要,对支持者的热情没有任何影响。结果很明显,泽伦斯基被选为“喜剧风格”的总统。
这使人想起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Albert Camus)的中篇小说《局外人》。《局外人》形象地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关于“荒谬”的观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但泽连斯基当选总统似乎相反,即“局外人”并不像加缪所描绘的那样,尽管也一样“荒诞”,但并不那么无能为力和毫无希望。
如果加缪还活着,他是否会改变自己对社会和世界的看法?当代社会经济技术的发展已经改变“局外人”的环境,至少在政治领域如此。普通的局外人是可以通过自己近乎荒诞的行为,来参与和影响事物的发展。
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
时势造英雄,政治局外人的兴起也是时代的产物。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互联网诞生以来。就民主形式而言,西方已经完成了从精英(共和党)民主到大众民主的过渡。精英民主是共和国之间的政治精英,我们都是精英,轮流掌权。政治家,或者像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那样,职业政治家出身于相似的社会背景,接受过相同的教育,因此他们对政治事务有着共同的理解,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道德感,至少没有那么自私。大众民主时代,“一人一票”始于1970年。在此之前,投票权有很大的局限性,成年男子对国家做出了许多贡献(也就是说,很多税收)的权利。在大多数国家,妇女没有投票权,更不用说少数民族公民了。
(共和党)精英民主也是一种责任。西方的“代表民主”制度一方面是由于直接民主的困难,另一方面是由于这些代表承担的政治责任。“一人一票”产生的政治人物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就民主而言,民主确实更加民主;另一方面,民选政治人物的责任感变得模糊。舆论成为一切政治力量的基础,谁的舆论?是否有持续的舆论?就经验而言,很难让普通人有一个长期的利益观,大多数人只有直接的利益。更重要的是,舆论是分裂的,民主就是反映大多数人的舆论,也就是维护少数人的舆论。这些在理论上是很道德的,但如何体现在具体的制度中呢?事实上,许多民主国家的理想以及为实现这些理想而设计的系统都很难运作。因此,在实践层面上,民主演进是政治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民主政治已经成为政治人物分化普通民众的最有效工具。
社交媒体削弱政党重要性
互联网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出现,更是把大众民主推向了极端。社交媒体赋权社会上每一个成员一个表现平台,人人有话筒、人人有道具、人人有展现才艺的空间。泽连斯基团队表示,他们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互联网平台。
在社交媒体中,传统的政党并不那么重要,甚至不需要它。在很大程度上,传统政党的存在只是简单地表达了那些从中获得利益的人的存在感。在欧洲,早期的政党只是“老年俱乐部”,后来变成了流行政治的舞台。但是随着社会媒体的出现,政党的运作变得越来越低效,特别是对于仍然需要政党的年轻人来说?美国人一直以拥有稳定的两党制而自豪,“两党制”的存在意味着任何第三势力的崛起都是无望的。但现在很难说。如果把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抛在脑后,就很难理解最近的总统选举。特朗普不是依靠共和党来获胜,而是依靠社会媒体来获胜。
或者,“民粹主义支持者”通过社交媒体将特朗普推上政治舞台。当然,社交媒体只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工具。”“外人”排挤了传统政治家,夺取了政权,主要是因为传统政治家失去了解决“外人”所面临的严峻社会经济问题的能力,这主要表现在收入分配和中产阶级规模的差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中产阶级在高峰时期达到70%,现在还不到48%。在前总统奥巴马执政的八年中,美国的中产阶级每年减少了1%以上。没有哪个社会能忍受这种从生产到穷人的快速转变,这就是特朗普崛起的社会背景。
欧洲也是如此。尽管较之美国,欧洲是高福利社会,但在金融危机之后,高福利难以为继,政府想改革,但老百姓不肯放弃已经得到的任何好处(或权利)。欧洲因而表现在极端的左派民粹主义运动(例如法国的“黄背心”运动)和极端的右派民粹主义运动(例如意大利的五星党运动)。
最近几个月来,法国的“黄背心”运动愈演愈烈。
一旦社会分裂,民粹主义就有了一个市场,社会分裂越多,“局外人”就越容易进入政治进程。拉丁美洲更为典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片辽阔的区域一直在极左和极右之间穿行。据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学院政治学教授哈维尔·科雷莱斯(Javier Corrales)称,自1989年以来,拉丁美洲有13名政界经验不足的人当选为总统,他们的背景各不相同,有军官、商界大亨、媒体人物、艺术家、经济学博士、工会领袖甚至牧师。
“民粹主义”的兴起与“局外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鸡与蛋之间的关系,二者相互依存、相辅相成。今天的精英们谴责民粹主义,因为民粹主义已经破坏了他们的政治工作。民粹主义有其“毒性”,不仅会导致内部不稳定,还会导致外部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民粹主义的确是一种历史必然,社会高度分化,民粹主义必然成为“弱者的武器”,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表现为内部民粹主义和外部民族主义。在欧洲资本主义的早期,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为了拯救资本主义,德国政治家俾斯麦主动提出了世界上第一个保护工人利益的社会保障政策。但是很明显,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使得类似的地方社会保障远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社会主义运动成为必然。正是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创造了今天人们所看到的福利社会。没有理由相信马克思所说的原始资本主义会自然演变成今天的福利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完全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产物。
“局外人”无法改变现实
今天的全球化和技术进步,再一次为民粹主义运动准备了物质条件,再一次为“局外人”提供了“革命”(朝代,夺取政权)的机会。但问题是,“局外人”能革命吗,但它能改变社会吗?答案也很明显:“不”,不仅“局外人”不能改变现实,而且会造成新的危机。每一次“局外人”掌权取得成功,普通人都会为“人民的胜利”欢呼,但之后普通人就会面临“人民的危机”。
坦率地说,原因很简单,就是“既得利益”。传统上,所谓的“内部人”是既得利益。传统的西方精英政治是“内部人”运动、“内部人”、“左手”改革、“右手”。西方虽然有两党制或多党制,但无论哪一方,都代表着既得利益。既得利益是根深蒂固的,任何形式的选举都不能进行,这已经剥夺了人们对传统政治人物和传统政治制度的信任和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民粹主义已经成为人们改变政治的有效工具。许多参加者对未来没有太多的幻想,但他们放弃现有自称的政治精英的决心是坚定的。
事实就是这样。即使在夺取政权之后,“局外人”仍然面临着原始“局内人”所面临的问题,这就是全球化和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困境。在全球化的形势下,资本和技术不断流动,国家失去了经济主权,但“一人一票”制度加强了政治主权。即使“局外人”获得了“政治主权”,主权的其他方面仍然掌握在能够在全球范围内行动的精英手中。技术的进步不受政治意愿的影响。
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正在取代越来越多的工人,所有的政治家都与之无关。此外,今天的资本能力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无论如何,社交媒体也受到资本的控制。如果社会媒体对资本的危害很小,资本会允许它这样做。但一旦资本感受到基于社会媒体的大众民主的有害性质,情况就不同了。很容易想象,当控制和操纵足够信息的互联网巨头自己出来选择总统未来的情景时。近年来,美国的一些政治家,特别是民主党人,一直在呼吁规范互联网,并分解互联网。互联网公司垄断和控制了太多的信息,甚至选民的“意图”也可以由资本来决定。当选民成为资本的“操纵者”时,政客们(无论他们是传统的“局内人”还是今天的“局外人”)将与他们毫无关系。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未来的政治正日益走向“空转政治”。政治可以高度自治,人们确实有权选举他们想要的总统,但是总统不能影响其他精英团体,他也不能做任何事情来改变现实。这与传统的政治“自治”是相反的,因为传统的“政治自治”是指不受其他因素影响,能够自己决定影响整个社会的政治人物。
但是,“空转政治”的“自治”表明,尽管总统拥有足够的权力(人民的投票权),但面对现实,他还是无能为力。从这个角度看,加缪的存在论仍然是正确的。世界将继续是一出怪诞的戏剧。对于一些“局外人”,进入这个系统就变成了“局内人”,而对于另一个“局外人”,即使进入这个系统,它仍然是一个“局外人”。